大概是2012年的春天,我再有幾個月就大學畢業。一天,和一個朋友聊天。
插些前話。我初三時和她認識,她比我低一級。初中畢業后沒碰過面,后來兩人聊QQ,才知道她后來上完高中,沒念大學,出去做生意了。
中學那會兒,她還是個黃毛小丫頭,再聊時,已經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。燙一點卷發,喝一點紅酒,聽一點王若琳。說起來話來,透著些高于年齡的性感與成熟。
那次聊天,聊到一點關于錢的話題。沒聊幾句,她突然說,抱歉,希望你別介意。
我說,介意什么?
她說,不該在你面前談錢的,俗了。你應該蠻反感的。
我隔著屏幕笑。打字解釋,其實不是你想象的那個樣子的。
大概,她對我的印象,都定格在了初三那年吧。那年頭,矯情了些。晚自習后,穿過操場時,要抬頭望月光。黃昏倚在宿舍門口,聽雜音摩挲的老磁帶。走在小城的香樟樹下,瞇著眼睛看巷子轉角處的白裙子姑娘。
站在校門口咕嚕咕嚕喝冰鎮可樂。寫情書和日記,一臉不知從何處惹來的憂傷。
那樣的年代,就像是和生活脫軌后建立的一種幻覺。似乎在效仿一種恍惚的電影感。
至今,不熟悉我的人往往知道我喜歡文學,電影,音樂,以為我走到大街上,只要華燈初上,晚風吹拂,就要忍不住背幾句詩來。而真正熟悉的我的人卻知道,我可以一口氣吃掉三四個蘋果,跟惡鬼投胎似的。不出鏡,不見人的時候,很少在意發型。喜歡抖腿,睡懶覺,有強迫癥,健忘,罵臟話比講道理多,胡說八道比一本正經多。生活得像許多人一樣。
印象是一種很不靠譜的東西。它只是一個人的性格切片,而不是立體構成。
我從不覺得談錢是什么傷風敗俗的事。只是在一些階段,錢是容易被輕視的。比如在父母供養的學生時代,荷爾蒙導致你更關注理想與詩,愛情與性,暴力與叛逆。世界充滿了未知和刺激,錢這種東西,只要在你能維持生活的情況下,就不會覺得有多重要。
更何況,那時候大家都有一種膨脹,天生我材必有用,千金散盡還復來。覺得提錢,乏味不說,還透著股勢利,不夠氣概。
但風花雪月是詩歌,柴米油鹽是生活。
詩歌和錢的價值是等同的。而不公的是,一個人若缺少詩歌,對生活的影響極小,但缺少錢,有時候對生活就是致命的打擊。假設你正躺在病床上要做一臺救命的手術,而你的家庭完全拿不出手術費。假設你的親人因為還不了一些債務,而被逼得發瘋。這時候,你當然會想,如果有錢,就好了。
生活不該宣揚拜金,但一味鼓吹清貧是種境界,就多少有些居心叵測了。
錢就是錢,和明月,流水,糧食,草木,同是一種存在。所有關于錢的問題,在于人的貪嗔癡,不在于錢本身。只是人們習慣把罪名推給錢,躲在“錢是萬惡之源”之后掩飾自己的陰暗。
以前有跟讀者聊天,他問,你跟你那些作者朋友聚在一塊兒,是不是常聊文學?
我說,當然有,但其實很少。
他感覺奇怪,你們寫作的人湊到一起不聊文學能聊什么?
我說,聊怎么賺錢唄。比如相互問問最近稿費賺得怎么樣,接的廣告報價是多少,出的書賣了多少錢。
他說,靠,連你們也聊怎么賺錢。
我說,對啊。作者也是俗人哪,你不要把他們想得不食人間煙火了。
他笑得變幻莫測。
去年過年的時候,我和一個老朋友坐在咖啡館里聊天。聊著聊著,忽然聊到了錢。兩人相視一笑,她說,我記得,你以前蠻不在乎錢的,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覺得錢重要?
我摸了摸鼻子,說,你知道的,我前兩年出過一次車禍,做了幾次手術,花了家里不少錢。那個時候,我開始感覺到錢的重要性。因為我只要一進手術室,就意味著我爸媽一年的工作白干了。有一次我和我老媽去醫院,走到大街上,冷風吹著,她不知道路,忽然回頭問我,我迎面一看,她鬢間的頭發,竟然白了那么多。我的鼻子忽然就發酸了。
她問,就是那一瞬間嗎?我搖搖頭,說,那算是一個前奏吧。過了一年,一天,我在寫稿子,手上有個小單,大概能賺一兩百塊錢,但是我不太喜歡,正糾結要不要接。這時,我老媽給我打來電話,說了幾分鐘,就一件小事,老家有件事辦起來要花一百多塊,她糾結了很久到底這件事要不要辦,最后拿不定主意,來問我。
掛完電話,我就把單接了。我終于意識到,有時候你無所謂的一點東西,在你至親的人眼里,其實是要反復考慮的。如果一點點的委屈,能換回他們一點點的輕松,是值得的。錢這東西,你多掙一點,他們就少糾結一點。
說完,朋友笑了笑,我懂的。
今年三月份回家,老家的一個朋友過來我家里坐。一年多前,他在小縣城開了個賣墻紙的門店,賺得不多,但日子逍遙自在。我和他走到大街上壓馬路,他穿著拖鞋,抽著小煙跟我聊,我這人沒什么大的野心,喜歡老家的生活,不指望賺大錢,對現在的生活還算滿意。
他是個有慧根的人,聰明,正直,也能吃苦,是有能力實現更多物質追求的,但他知道自己喜歡什么樣的生活,并且付之于行動。我覺得其實還算不錯,不是每個人都要活在扭曲的成功學里。
后來不久,他女朋友懷孕了,兩人急著辦婚事。他來找我借錢,其實我也沒有,就只好作罷了。
時隔一年的這次聊天,我問他,你和你女朋友現在怎么樣了?
他說,離開了,孩子也打掉了,她家里嫌我窮嘛,就沒辦法了。所以,現在我就感覺到錢的重要了。
聽他說,他和女友分手后,轉讓了店,去了另外一個城市,跑了些生意,幾處游走著。失戀后他的心情很不好,出門奔波,就相當于一種自我救贖吧。
聊完,我們相互看看,在彼此的眼角里,看出一絲疲倦來。似乎再不敢輕易說錢的壞話。
他彈了彈煙灰,告辭走了。我回到電腦前,修未修完的稿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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